“方丈赐的法号是觉悟的觉字, 但我们寺中都喊他睡觉的觉,若不酿酒, 他一整日净在睡觉。他脾气不好,见谁都不说话,开口便骂人,打又打不过,寺中众僧都不喜欢他, 见着他都远远地避开,还有,他一把岁数, 早课还经常迟来……”
武僧连珠炮一般狠狠控诉。
荣隽忙打了个制止的手势,阻止他再说出更多的口水话。
谢文珺道:“荣隽,去请来。”
武僧叹一口气,蔫了。白说。
太皇寺的酒水买卖做了许多年,十里八乡远近闻名。净觉和尚每隔几日拖着板车山上山下跑一趟送酒,这日回寺刚卸了车,便被方丈请了过来。
净觉和尚站在青石板径上执一个佛礼。
“贫僧净觉,见过长公主。”
他低着头,依稀能看清面部肌肉走势毫无规律,眉毛鼻唇胡乱牵扯,这种面相大致一瞧,便不难看出他入佛寺之前造过杀孽。佛门净化多年,都没能洗去那一身凶戾。是以常年躲藏在太皇寺后山,与酒为伴,轻易不见外客。
谢文珺道:“久闻净觉师傅酿酒手艺非凡,本宫也想学学这酿酒的门道。”
净觉和尚道:“独家手艺,不外传。黄土埋身,这酿酒方子贫僧也要带到地下去。”
荣隽的剑抵上老和尚的脖颈,老和尚斜眼一睨,“要喝酒后山多的是,施主要执意动武贫僧也能过几招。”
荣隽搅动剑刃,剑锋横削。净觉和尚双手合十,脚下不丁不八,向后飘退数步避开一剑,双手猛地一分,手掌带着呼呼风声,直冲荣隽的天灵盖劈过去。
这一掌是动了杀心。
荣隽以剑挡下这一掌,整个人被这股掌风震得连连后退,长剑险些脱手。
方才那位血泪陈词控诉净觉和尚的小武僧,早已躲得远远的。
“荣隽,不得无礼。”谢文珺道。
方丈也紧忙出声:“净觉。”
净觉面色十分不悦,立章对谢文珺执一礼,“贫僧告退。”
他才要走,目光却盯在谢文珺腰间露出的一截金属器物上,挪不动脚步了。
他惊诧须臾。
缠在虎口的佛珠轻微晃动一下。
余光瞥过四周,见四处是把守的禁卫与武僧,他背过身走出一段路,“诚心想学酿酒,明日酉时后,后山老松下寻我。”
翌日酉时,谢文珺寻到后山时,净觉和尚果真等在一棵老松树下。
酿酒地没筑泥墙,扎了一圈野篱桩,院里砌几口酒灶,一间放酒桶的木屋,角落里摆置着一架板车。再无他物。
“其他人不准跟进来!”
净觉和尚凶名在外,武僧不愿进来招惹他,禁军见此处清净无人,院后便是悬崖,便也自觉守在篱笆庄外,盯紧里面。
净觉和尚扫净酒灶,嗓音低沉,问:“铁錽信筒怎会在你身上?”
“故人相赠。”
净觉和尚一言不发,提来木桶,把浸泡过的高粱糁一瓢一瓢舀进蒸锅,烧火蒸煮。
崖边的风寂寂拂了许久。
“他还活着吗?”
周遭安静。
净觉和尚身子霎时一僵,“不用说了。是贫僧心生妄念了。”
谢文珺道:“本宫有一事相求净觉师父。”
“铁錽信筒既落在你手里,便谈不上相求,长公主吩咐就是。贫僧早已出家,不问凡尘,仅能应你一件事。”
灶腹的火旺了,净觉和尚开始用木棍搅动高粱糊。锅灶渐冷时,才加酒曲,而后置入木桶中一层层密封发酵。
木屋里散着酵味的木桶又多一排。
天色渐明时,净觉和尚的酒又酿好了。
他拉着板车下山又上山,回寺时正是端午。
谢文珺再上后山,亲手酿几坛雄黄酒。端午佳节,寺里的和尚不饮酒,守在寺里寺外的长宁卫与禁军免不得要酌几杯。
酒灶从午时烧到子夜。
谢文珺叫荣隽将装坛的雄黄酒与禁军分了。
晚间,谢文珺从佛龛下又取出长条匣子,那支羽箭仍存着。指腹在箭杆上擦过一遍。
鸢容传了膳。素斋饭摆上膳桌,清一色的寡淡,叫人看了没半点食欲。
“殿下当真要将农桑之权移至中书?”
“本宫一日不将农桑之权交出,陈良玉便要在死牢多囚一日。”
一辆马车辘辘驶过长街,在六尺幽巷的巷口徘徊片刻。巷口的馄饨摊坐着两个人,时不时朝巷子里张望。
往巷子里走不远便是灵鹫书院的正门。
马车里有一女声低声对马夫说了些什么,马夫一挥牛皮鞭,驾车往远处走了。马夫驱车又行一条街,从另一道街口拐进翠柳巷。
翠柳巷一旁栽种着细柳,春夏季节千丝万缕,绿得耀眼。另一旁本也是柳树,灵鹫书院落成那年全砍了,新种了银杏。
促成了一街两景如此割裂的景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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