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信这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!”
他这么一说似乎更坐实了兵长的猜测,幕府的兵岂是随便打的?大家一轰而上,架住此人双臂,打的打骂的骂,那兵长更恼羞成怒,抓过这穷汉衣领,正反给了俩大嘴巴:“他妈的!还敢打老子?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!”
正厮打间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响,从那穷汉破衣服里掉出块四寸许的竹板。当兵的可认识这玩意,是士人来往拜谒用的名刺,没想到此人真是当官的。有个小兵拾起来,无奈是个不认字的睁眼瞎,赶紧递到上司手里。
“老子倒看看这是个什么鸟人!”那兵长举着名刺,眯着眼睛念道,“冯翊杨孔渠……”
杨沛!那当兵仿佛被雷劈了,惊恐地瞪大了双眼,手一哆嗦,名刺二次落地。这回他连捡都不捡了,直溜溜给穷汉跪下,双手左右开弓自己给自己八个大嘴巴,带着哭腔道:“杨大人,小的有眼无珠得罪您了。你就拿我当个屁,把我放了吧。”他这一跪,其他当兵的也知道捅了娄子,立时跪倒一片。
无怪乎这些当兵的如此害怕,杨沛何等人也?自曹操主政以来,也曾重用过一批酷吏式的人物,似满宠、薛悌、王思、郤嘉之流皆有苛刻之名,但若是与这位杨大人比起来,就小巫见大巫了。杨沛,字孔渠,左冯翊万年县人,原本是李傕主政时西京任命的新郑县长,十七年前曹操奉迎天子路过新郑,杨沛贡献了粮草,从而进入了曹操的视线。他历任多个县令之职,虽说清如水明如镜,却为政苛刻心肠狠毒,提倡严刑峻法。在他坐镇的县寺大堂,拷死人命不过家常便饭,该杀的不该杀的,不问青红皂白手下亡魂无数;在他手下当差,稍有疏忽也难逃一阵鞭抽杖打,因此丢了性命的也不少,故而天下人无不知其严酷。也正因为如此,他的官一直升不上去,始终未过六百石。他任长社县令期间,曹洪的门客仗着靠山横行乡里,私自放贷,拒不纳田,杨沛将人拿至县寺,竟亲挥铁槌生生打断了曹洪门客的双腿,曹营中人无不惊骇,幸亏曹操力保无虞。但他屡屡拷死人命,终于还是被弹劾治罪,截断头发受了髡刑,发往洛阳服苦役。如今曹操要痛下杀手整治不法,又把这个魔头赦回来了!
杨沛拍拍身上的土——其实太脏了,拍也白拍;捻着山羊胡,眯着鹰隼一般的眼睛,冷笑道:“好个势利的小人,竟敢殴打本官,不想活了吗?”
那兵长都哆嗦成一团了:“小的不知您老人家驾到,我狗眼瞎了。”他若真知道是酷吏杨沛,借他十个胆也不敢,怎知这大名鼎鼎的酷吏竟会是这副装扮,此等尊容?
杨沛依旧不饶,揪住那兵长的发髻,鹰眼一瞪:“本官蒙丞相大赦,从洛阳苦役之地赶来,也难怪你这狗眼夹不进。不过你方才说什么?这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啦?知道我是当官的便跪地请罪,若我是寻常百姓,还不被你活活欺负死!本官理过无数官司,多大的官我都敢得罪,就不信这个邪!就冲你这句话,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!”他可是说到做到。那兵长闻听此言吓得体似筛糠,口吐白沫,两眼一翻,双腿一软——昏过去了。
这时就听“轰隆”一阵响,幕府司马门洞开,国渊、陈矫、和洽、杜袭、桓阶、辛毗、徐宣、王粲、杨修、孔桂等大步流星出府,左右列开,继而有人朗声大笑:“杨孔渠,老夫候你多日了!”曹操竟亲自迎了出来。
这礼遇可非寻常,杨沛也吓一跳,施礼下拜:“罪臣参见丞相。”
那帮惹祸的兵见丞相都亲自出来迎接,脸全吓绿了,赶紧拖着晕厥的兵长退到街边。曹操却没注意他们,完全被杨沛的破衣、破车吸引了:“你已被赦免,为何如此模样?”
杨沛倒满不在乎:“属下在洛阳为苦役,得丞相赦令恐耽误差事,没来得及更换衣物,自己动手打了这辆车赶来应召。”
“哼!”曹操甚为不悦,“那些地方官都是做什么吃的?难道我要的人连一件衣服、一辆车都供不起吗?”
杨沛却道:“非是他们不与,是属下不要……”说着话他把腰间麻绳一解,敞开衣襟,却见这衣服里密密麻麻都是字,“此乃属下一年多的风闻琐记,以此状告河南诸县十七名官员部属。无公就有私,有私就有弊,若在下受了他们东西,岂能坦然告他们状?”
众人无不凛然——好个难惹的刺头,还没进门先告上一状,不知要有多少人卷铺盖回家了。曹操却颇为欣赏,连忙降阶,抓住杨沛的手仔细观看。但见满是干活留下的粗裂口子,天冷还生了冻疮,再看除了这件粗布衣,他里面竟再没一件别的衣物,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条。天下有一种人,
对别人严厉,对自己更苛刻,杨沛便是这种“疯子”,虽心狠手辣却是个清官,至今家里无产业,穷得叮当响,老婆孩子在万年县老家住窝棚。
“孔渠,委屈你了……”曹操颇感自责,当初罚他输作左校本来可以赦免,但曹操为了妥协豪族,稳固人心没那么干。
杨沛却不当回事:“瓦罐不离井口破,既入官场就得办事。人非圣贤,办错事挨罚还免得了吗?这便是朝廷的王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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